2008年4月17日 星期四

Burma/Myanmar



緬甸僧人帶來的回憶
(2007年10月17日<信報>文化版刊出)
方蘇
仰光的老城區對着一條大河,河面不算寬,水流也不算急,有渡輪往來兩岸。聼旅館的人說,河對岸沒什麽好看,遊客都不去。就因爲遊客都不去,我偏偏就要去,就當坐渡輪領略一下仰光河的風光也好。
到了渡輪碼頭,大概班次較疏,等船需時。碼頭很老舊,沒有座位,等船的人只能站着,有些依着牆邊或圍欄,還有些就蹲在那裏。
來了一批手戴鐐銬的人,大約十二三個,鐐銬用鐵鏈穿着,串成了一長串。押解的人員也有十個八個,穿制服的居多,但也有幾個是便裝。押解人員一聲吆喝,戴鐐銬的人全都低頭蹲下,旁人則紛紛避開。
我站的地方和那批人相距七八碼,中間隔着好些人。在我旁邊等船的是一個年輕的和尚,看來約二十歲,我進入碼頭時他已站在那裏。他看着我好一段時間,才輕聲地用英語問:“Where from?”
”Hong Kong.”我答道,然後問他河對岸有些什麽?
“Back to the temple.” 他說,大概以爲我問他到哪裏去。
再問他寺廟離碼頭多遠,裏面有些什麽。他說,對他來説,寺廟就是學校。“我進寺廟前從來沒上過學。”他說:“我在那裏受教育,包括英語和數學。”
跟着就來了那批戴鐐銬的人和押解人員。他瞥了那批人一眼,輕聲地對我說:“The government. A bad government.” 然後就往後退開了一兩步。
登船之後,他站到較遠的地方去。靠岸之後,他先走,很快就不見了他的身影。
時維2001年3月,那趟我到緬甸去,逗留了四個星期。由於緬甸很多地方不對外開放,我只能像其他遊客那樣,行程限於仰光、曼德勒、蒲甘和因萊湖。和其他遊客不同的是,我和旅伴認識了幾個當地人,而且我們往往不跟旅遊指南到處去碰,坐渡輪過仰光河就是“不按本子辦事”的例證,而河對岸也的確沒什麽好看。然而,當日和那個年輕和尚相遇和簡短的交談,卻是一次很有意思的近距離接觸(close encounter),令我更好地了解緬甸的社會、政治狀況和民情。
那趟旅遊緬甸時,無論到哪裏去,在市場、車站、廟宇、寺院,在城鄉的大街小巷,所到之處,都可以見到兒童嬉戲或流連。爲什麽這麽多兒童不上學呢?人們一般的說法是學校都關閉了,小孩子沒地方好去。之後,我見到不少孩童做小販,或在茶寮當童工,還有些在市場或街頭撿破爛。
有一天在仰光碰上交通堵塞,被困在車裏。當時我坐的車正途經一間學校,剛好是下午放學之前,大批車輛停在學校門外,交通完全癱瘓。“那是權貴子弟的學校,等候的是接放學的車輛。”當地的朋友說:“其他學校都關閉了。”原來,自從1988至89年緬甸出現民主運動和反對派之後,軍政府就不時關閉學校,但權貴子弟的學校則例外。朋友說,私辦的補習學校和幼兒園沒有關閉,但貧苦人家沒能力送子女到那些學校去。在曼德勒認識一個華僑,曾在大學任職,聼他說,大學往往開學之後就開開停停,學生基本上全部“自修”,然後就是考試,如此這般就是學期或學年的終結。
緬甸舉國信奉小乘佛教,到處都見出家人,和尚穿紅袍,尼姑穿粉紅。在寺院裏,更是遍地小和尚,恍如學校。緬甸俗例,男孩都要出過家、當過小沙彌,有些人也讓女孩出家,最少49天。人們認爲,送小孩到寺院去,不僅是學誦經和化緣,而是讓孩子去修煉,通過修煉才能更好地成長。我旅遊緬甸之後,曾經畫過好些緬甸的童僧。其中一張是一個老和尚帶着七八個小徒弟,那是我從仰光到曼德勒途中,在車上見到鐵路旁邊的一個景象;又見過很多童僧在寺院内誦經和在街上化緣的情景,據此畫了一些特寫,還把披着僧袍的童僧畫得有如大石,想象他們通過修煉,他日可成磐石。
在緬甸認識的人,對僧侶都有種敬意。其中有人每隔一段時日就到寺院去靜修,還帶我到靜修的地方去。他說,也有外國人到哪裏去靜修。可是,談到政府,他就一臉不屑的表情。我說,在香港,總會有半數人表示不喜歡政府。他說,在緬甸更多,百分之九十或以上。
近日緬甸出現僧人大舉上街遊行的情況,使人覺得局面已起了重大的變化。僧人遊行的訴求,由要求政府就軍警毆傷僧人一事道歉,發展到要求政府對話,進行經濟改革,以至要求政府下台;還發表宣言,宣佈軍人政府是人民公敵。僧人向來奉行隱忍的生活和處世態度,現時在緬甸卻是被逼上街頭,去求取政治和社會的變革。
見到緬甸僧人上街遊行的照片,數以萬計的僧人,藏紅色的僧袍,浩浩蕩蕩。我隱然覺得,那趟在仰光的渡輪碼頭遇上的年輕和尚,也應在遊行隊伍之中。我想到幾年前的那個小片段,他並不流暢的幾個簡短的英語片語,還有他言詞中流露的那種憤懣,至今仍然印象深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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