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8年5月23日 星期五

書介





文化密碼 圖像因緣
----方蘇
(2008年5月17日<信報>文化/書評版刊出)



近日接連收到兩本新書,兩本都是寫香港。其中一本的作者是美國哈佛大學榮休教授李歐梵(現於香港中文大學為人文學教授),書名叫做City between Worlds: My Hong Kong。這書名該怎麼翻譯,稍後再談,首先我要申報利益,因為這本書收錄了我一張圖片。
那是去年八月的事,李教授告訴我,他寫了一本有關香港的書,由哈佛大學出版社出版,編輯提議插圖包括一點本地藝術家的作品,因此他想到了我。我隨即和他的編輯電郵聯絡,提供圖像,然後編輯選定了圖件。
收到哈佛寄來的贈閱本,可以理解,當然是首先翻尋自己的作品的「芳蹤」所在。由目錄看去,見到最後一章名為City and Country (此城此國),相信應該是收錄在那裡,再翻下去,果然發現,就在那一章的最後一頁,可以說是敬陪末席,也可以說是成了壓卷之作。
拿起了書,順着自己的老習慣隨手翻看,發覺此書讀來一點也不費力,全書八章,我居然可以一口氣看完兩章。這本書能夠reader friendly(與讀者為善),和作者選擇的表述方式有關,他採取城市漫遊的辦法去論述香港,起步的地點是舊香港的域多利城(Victoria City),亦即今日的中上環一帶,然後是中環的商業中心區,之後是灣仔和山頂,再之後是九龍和新界。可是,讀者不要誤以為這是一本導遊冊子,這本城市漫遊最重要的內容是從人文觀點去評述香港的文化和歷史。當然,作者開筆之前也事先「表明身份」:他並非生於香港,並且曾經旅居美國三十年。但由他來寫這本書,卻正好因為他長於台灣、留美治學、再以港為家這種「三重背景」,提供了與香港本地土產或某些殖民地遺民不同的觀點和看法。
因為香港由經歷百多年的殖民統治轉成中華人民共和國的「特別行政區」,作者此書的一個重要「使命」,就是探尋香港有何「特別」。從人文學理出發,他當然由歷史和文化去求索。在城市漫遊中,他很努力地尋找香港種種過去和至今尚存的文化現象,例如他引領讀者去行中上環的石板街、嚤囉街、舊差館和露天街市, 還提到一些老街道的譯名所潛藏的「文化密碼」:Shelley Street,些利街,些少利益;Peel Street,卑利街,卑微的利益;Hillier Street,禧利街,慶幸有利。他提到的這些路名,令人想到附近的乍畏街(Jervois Street,欺乍?畏懼?)和鴨巴甸街(Aberdeen Street,鴨巴?雞巴?癲?)。他也記述了一些正在消失或隱退中的事物和港人的一些集體回憶,例如香港雪廠在中區雪廠街頂僅存的舊建築(今日藝穗會所在),曾被視為罪惡淵藪的三不管地帶九龍城寨,當然還有前年底才被特區政府拆得屍骨無存的舊天星碼頭。
這本書令我印象特別深刻的是六章城市漫遊之後的第七和第八章:「香港的生活方式」和「此城此國」。
香港的生活方式之所以應該大書特書,就因為這是中央明文立法特別許諾不予改變的東西。書中對港人生活的四件大事:食、衣、住、行,都作了評說,還提到了港人的工作方式和玩樂方式,而且不僅是當年中央巨頭所說的「馬照跑」和「舞照跳」,還有小小老百姓行街(hang gai)和消費(siu fai),都作了論述。文化生活則由電影談到粵劇(大戲),也沒有遺漏了本地的電視劇和流行曲(Cantopop)。可是,在寫到high culture(該稱為高級文化,高檔文化,還是高階文化?)的時候,雖說是慘被外界忽視,但除卻兩三個樂團和劇團,也沒什麼特別推介,西九文化區則是個誰也說不清未來該怎樣的計劃,難道香港在所謂high culture這方面真的是這麼空白嗎?
至於此書的第八章,也就是最後一章,才令我想到:如果書名要中譯,該怎樣翻才最能達意?我想,也許應該譯為「在不同世界之間的城市」或「在兩個世界之間的城市」。事實上,香港雖然已是中國的特別行政區,但卻延續了移交前的一個很重要的特質,就是處於中國和西方世界之間。無可否認,中國和西方是兩個很不相同的世界,文化上有差異,政治上有差異,社會風尚方面有差異,人們的觀念和認知也有差異。香港則是處於兩者之間,對兩個世界的差異能夠理解,但有時也會被兩面都另眼相看,內外不是人。如果要說香港有什麼特別,相信最多人會同意這是香港最特別之處。
此書最後一章提到香港移交當日的活動和景象,提到末代港督彭定康在雨中作告別講話,提到不列顛尼亞號在雨中離港,還有一小段提到移交後接連多日的大雨,不但有風水大師被傳媒問及大雨的吉凶,連本書作者這位回歸學人也要應邀談及天氣與文化的關連。因此,我也知道了為什麼此書的編輯要用我的圖像為這一章作結,因為我畫的就是那時下過不了的大雨。
附帶多提一筆,就是李書在漫遊灣仔那一章,無可避免地論述了一個很多西方人想像中的世界----蘇絲黃的世界。雖然有點現實依據,那個世界畢竟是一個西方作家Richard Mason 筆下的產物。小說在五十年前出版,名稱是The World of Suzie Wong,出書後三兩年間就成了荷里活的電影,在西方世界遠遠比原著更為人所知,也更深入人心。我對蘇絲黃這個傳奇或神話並無太大興趣,Mason 的書沒有看,想不到近年認識的一位外籍朋友卻愛上了這個神話,他寫了一本蘇絲黃後傳,名為For Goodness Sake(看在老天爺份上),委約我製作一張圖像。去年,也是八月,他電郵傳來兩段文字,要我畫一張長衫美女圖,其中一段文字是美女的姿態、髮式、笑容和背景,另一段描述畫家的手法和畫風。我覺得這宗委約對我來說頗有點挑戰性,因為我還未正經地畫過美女,於是就接下了。畫成後圖像送出去,也是今年四月,收到作者給我的贈閱本。作者本人原是個都市學的教授,他也樂意讓人知道他的身份和背景,只不過用了外祖父的名字Sebastian Gerard寫小說。他在這本小說中頗有些關於香港這個城市的觀察和論述,尤其是他特別感興趣的本地廣東佬的天下,他稱之為Cantoville,也就是港島西環到中環一帶,他寫那一帶看來特別有感覺。小說中的主角,就是因為在Cantoville的文武廟附近一間小畫廊見到一張長衫美女圖,於是開始探尋蘇絲黃。我本來與蘇絲黃風馬牛不相及,卻因為這個鍾情蘇絲黃的作者想到找我去畫他想要的圖像,竟造就了我和蘇絲黃的一筆因緣(不是姻緣)----For goodness sake! 他把圖像放到小說的封面,非常當眼,相信他覺得很滿意,該是夢寐以求了。不過,我仍然要坦白說,畫美女實在非我所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