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7年9月16日 星期日

HKSAR:10 Years On


功利社會邊緣人,飯票選票難自主
(刊於2007年9月12日《信報》文化版)

方蘇

上星期有則頭條新聞:一個年近八十的老伯伯,因偷竊之類的事由被捕,要求法庭判處監禁,以解決開飯的問題。這則新聞,好幾份報紙以頭條處理,其中有大字標題是「為兩餐,搏坐監」。事件見報後,有人問我:「你畫了這麽多老人家,對此事有何感想?」我因此而想到幾個小故事。
其一是有個老婦,住在我的小畫室同一層。我的鄰舍關係可能比一般港人更爲淡漠,多年來沒通姓名,出入見面時只是點點頭,算是打招呼。上星期見到她搬東西,問她要不要幫了她一把,才知她是獨居老人。她說:「老了,沒用了,後生的不肯同住!沒有人要了。」言辭之間,頗有被遺棄的意味。
另一個老婦,在街市旁邊擺小攤,賣點芫荽和蔥蒜。我有天清早見到她獨個兒蹲在路邊吃三明治,綳着臉在乾啃,三明治顯然很不對她的胃口。後來我畫了張一個老婆婆吃三明治的圖像,就是以她的模樣為藍本。之後,有個攝影記者要找我的畫中人,於是到街市看她。她不大會說話,但重複了幾次,說已經八十三歲了。鄰近的一個菜攤的人說:「沒辦法,人老了就是這樣!」還說,是他們給些東西她賣,讓她過日子。看來又是一個被遺忘或遺棄了的老人家。
其三是一位裱畫師傅,我認識他是七年前的事,當時因爲要搞展覽,畫要裝裱,策展人介紹了這位老師傅,聼他説快七十歲了。見到我的畫,其中很多張是畫老人家,他有點錯愕。我跟他開玩笑,說要給他畫張畫像,他說:「老了,沒有人要了。怎會有人畫我們這些老家伙!」後來我估計他大概退休了,沒再找他裱畫,相信他也被人遺忘了,至少我就差點把他遺忘了。
另外還記得有一次餐會,鄰座是位老畫家。他問我畫些什麽,我說畫人。他有點像喃喃自語地說:「我不畫人,又難畫,又難賣。」後來和朋友談到此事,朋友說:「畫人難賣,畫老人更難賣。」他的説法實在可圈可點,不但是人老了沒人要,畫老人也很難找人要。我想到我第一個展覽,四十張展品,近半是畫老人家。我當時的心態可說是為畫畫而畫畫,還未認真想過要賣,只要有展館肯展出就求之不得了。畫展出後,意外地有點反應,官辦的美術館率先購藏了兩張,主題都是老人家,其中有張還跟一些其他本地作品一起到過外地展出,而有意思的則是展覽的引言提到這張畫時頗爲意簡言賅,說是「在混雜的大都會中,髫齡人士往往被逼退於功利主義社會的邊緣。」也就是說,老人家在香港是社會的「邊緣人」。當然,「邊緣人」往往就屬於被遺忘以至被遺棄的品類。
我並沒有完全把老人家遺忘,但對他們的態度自問也相當之「功利主義」。我幾乎每畫一個新系列,總有一兩張以老人家為題材,原因很簡單:把老人家畫進去,能夠突出一些想法和訊息。
幾年前,搬到中區的蘇荷不久,覺得這個老區的轉變很有趣:本來是低矮的樓房,老舊的店鋪,就拜貫通中區和半山的行人電梯所賜,近年此地竟變成了城中一個摩登的去處,取名為荷南美食區,世界各地風味的餐館林立,酒吧越開越多。於是我想不如就地取材,畫畫蘇荷風貌。結果,在找題材時,很快就看中了在荷南美食區的入口處、行人電梯側,每天午後和黃昏之前坐在路邊乘涼的那堆老婆婆。因此,我的蘇荷風貌的第一景,畫的不是此間慣常為人所知的華洋雜處、燈紅酒綠的情狀,而是那批被人忽略甚或視而不見的老人家。我想,香港海域的中華白海豚,因爲是原居民,而且是稀有物種,因而受到重視。眼前這些老婆婆既是這一區的原居民,而且也算是稀有物種,還見證了這一區的變遷,是否應該受到忽視,被人遺忘甚至遺棄呢?
今年初,開始構思畫「特區十年」時,很快又想到要畫一群老人家,而且畫還未畫就先有了題目——「他們會看得見嗎?」畫面中的老人,眼睜睜地看着飛鳥狀的普選標誌,但卻是可望而不可得。按照基本法,香港可以實行行政長官和立法會的雙普選,最快可以在2007年開始,但2007年雙普選被扼殺了,連2012年也被那些望風而偃的幫閒說是不可能。看來很多老人家也許此生已無法看得見普選了。因此,我想到,與其對老人家高歌「香港始終有你」,倒不如老實點對他們唱「普選始終冇你」。
也許有些鼓吹「寧要飯票、不要選票」的人會說,引發本文的老伯伯只是要飯票,沒說要選票。這種論調只能説是蔑視人的尊嚴,是對人的一種侮辱。說得更淺白,就是有人自以爲是神,選票由他們賜予,飯票也是由他們賜予。他們只是想維持一種局面,由不經民衆選任認受的人去決定衆人的事,包括飯票和選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