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9年1月24日 星期六

Two Funerals in Guangzhou








廣州的兩個喪禮
----方蘇
(刊於《信報財經新聞》2008年8月29日)




十年前,1998年年初,廣州的異母兄長來電說:老父進了醫院,相信你要回來見一見他。我這個兄長向來沉默寡言,如無要事,絕不會這樣找我。他不必在電話上多說什麼,我已知道老父病情很嚴重,於是匆匆趕往廣州。我那時仍在編雜誌,雜誌社人少事忙,抵穗後到醫院見老父神智還算清醒,甚至要求下床散步,於是我第二天就趕回香港出雜誌。回來之後沒幾天,廣州又再來電,告知老父去世的消息,我要返穗奔喪。
那是我第一次到廣州去奔喪。喪禮的過程,我回港後曾經向一個很難得的聽者講述過,就是決意寫作的黑楊,她說那是很好的材料。後來,她果然把材料寫進她雙語出版的非小說《上一代》裏:
「喪禮很短,很簡單。十五分鐘,也許連十五分鐘也不到。來了十幾個親戚。大家在靈堂門口等,等了差不多半個鐘頭,才見棺木推出來。棺木很簡陋,只有個樣子。接着有人出來宣佈:方平灼先生遺體告別儀式現在開始。那人按了一下鈕,響起了哀樂。殯儀館是國營的,播的哀樂和國家領導人喪禮上播的一樣,不過只放了十幾秒鐘,隨即向遺體三鞠躬,大家鞠完了躬,那人接着就宣佈禮成,清場。」
在這段序事之後,黑楊還加了句很傳神的記錄。她描述,我說得很慢,「好像這些話說不出口。令他不安的似乎不是他父親的去世,而是喪禮太草率。」
十年後,也就是今年年初,又傳來消息:我廣州的異母兄長的母親病重進院。我隨即打電話給異母兄長,他說人剛辭世,他正要打電話給我,我撥電比他早了幾秒鐘。幾天之後,我第二次到廣州去奔喪。
  前後十年,兩次喪禮,我並沒有存在着不切實的奢望,但仍希望會有改進,不至於像上趟那麼令我不安。然而,現實卻是,司徒玉女士的喪禮與處理方平灼先生完全同一模式:儀式同樣是很短,很簡單,同樣是十幾分鐘。到場的親友同樣是站在靈堂門口等。進了靈堂,同樣是有人出來作同樣的宣佈。跟着是同樣的哀樂,同樣是十幾秒鐘,再跟着就是三鞠躬,禮成,清場。
和十年前不同的是,如今火葬場是新的現代建築,不再是當年的土平房,靈堂當然比較光潔,弔唁的花圈比較齊整,棺木也遠比以前像樣。十年前,殯儀館和火化的設施分在兩地,如今是併在一處,遺體不必再用車運送。「靈堂地下有路軌,遺體從地下直接送到火化爐去。」清場時,一個到場的親戚這樣告訴我。
火化設施是新的,全自動化,比十年前快速得多。可是,除了硬件現代化了,效率提高了之外,給我的感覺是同樣甚至是更加的非人化。
  我必須承認,我和父親的關係很淡漠,和我同樣叫做「阿媽」的非生身母親的關係也很淡漠。我十一歲離開廣州,生母把我接到香港,之後我甚少到廣州去。  我父親脾氣暴躁,極難相處,他所有子女都怕他。其實,在五個子女中,他對我算是最優待的了。他從不阻止我學畫畫,我未入學他就設法給我紙張和鉛筆,我喜歡畫什麼就畫什麼。他還帶我到廣州的兩三家美術館去看畫。我很遲才知道,他在抗日戰爭時曾在國民黨政府的軍隊中做事,在一個軍需處當過職員。他戰後多數時候投閑置散,共產黨建政後留在廣州。大概是過於鬱悶,他脾氣愈來愈暴躁。我進小學之前,我母親離開廣州,到香港找生計。其後,鄉間的另一個「阿媽」搬到廣州來,我和仍很幼小的一兄一弟就由她照顧,直到我移居香港為止。雖然我和她關係淡漠,但仍應感念她照顧了好幾年,尤其是那幾年遇上了大飢荒。
也許是因為父親從不阻止我學畫畫,我見了他最後一面,回港就把見面時的印象描成了一張速寫。速寫當初畫在小紙片上,之後描到圖畫簿去,再之後畫成粉彩,最終畫成了水墨。我最後看他時,他雖然神智還算清醒,但已很虛弱。見到我,他顯得有點緊張,有點激動。我見他臉色灰黃,滿眼紅筋。他要求下床,我們扶他起來,但不敢讓他走動太多。我後來知道,那天是他入院後狀態罕有那麼好的一天。我還記得,在他喪禮那一天,棺柩出來時,他的遺體有隻眼睛沒閉上,嘴巴也是張開的,殯儀館的人花了點工夫,拉下他的眼瞼,合上他的嘴唇。
畫了父親的粉彩後,我覺得似乎也應該給另一個「阿媽」作一張畫像,以誌感念,於是先畫了粉彩,後來也畫成水墨。水墨的版本我存放了幾年,有一次我早已移居海外的異母姐姐回港,我給她看她母親的畫像,再由她把畫像帶回廣州去。
今年初,第二次到廣州奔喪後,十年前那次喪禮給我的不安感覺又再纏繞心頭。我父親活到八十六歲,另一個「阿媽」去世時九十多歲,論年壽,很不容易,論生平,也可說歷盡坎坷了。兩個人的喪禮,第一個我覺得是草率,到第二個更強烈的感覺是非人化。我不認為人死了要搞風光大殮,對繁瑣禮俗也無好感。我知道令我不安的是什麼原因,就是在那種社會環境中已經失落了的對人的生命的尊重。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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